宝儿
那一年,天大旱。连续两个年头,没下过一场透雨没飘过一场大雪。四月,在风调雨顺的年头,是月明岗最美的时节。站在岗上,四野一望,到处是一汪汪的碧绿。而那一年,农人们眼里到处是干燥的焦黄色,绿色是那么稀薄。天气也热得异常,是那种干巴巴的热。按说,四月在北方,正是初春,是农人们穿夹衣的时候,而那一年农人们早早穿上了盛夏的服装。月明岗下的人家,过早地进入了一个看不见的大蒸笼里。
许伯家是没有土地的,他是给人家打长工的单身老汉。他给人家放羊,早出晚归,一手拿着长长的鞭子,一手提着盛水的黑色的陶罐。斜挎的背包里是干粮。晌午时分,许伯将羊群歇息在沟岔里的杜梨树下,自己坐在离羊群远一点儿的一株高大的椿树下——离羊群太近了,燥热且有异味。吃完干粮,喝了半罐水,许伯开始打盹。剩下的半罐水,许伯留着后晌喝。许伯真想一气喝完罐里的水,但图一时的痛快,后晌没得喝就受罪了。他舍不得喝。许伯的鼾声起来了。这时,远远的一只黄色的小狐狸在慢慢地靠近许伯。它是冲着许伯的陶罐来的。许伯的鼾声使它远远又近近,迟迟又疑疑。它是胆怯的。难耐的干渴使它的前爪不时像手一样抹过嘴唇,它终于靠近了陶罐。羊群也是干渴的,它们也眼巴巴地盯着牧羊人那只黑色的陶罐。小狐狸蹑手蹑脚地将头伸进了陶罐。羊群中咩咩的叫声响起来。小狐狸弄倒了陶罐,慌乱地跑开。牧羊人醒了,陶罐躺倒在地上。一只黄色的,是那种谷穗黄的小狐狸在远远地望着他。
牧羊人扶起陶罐,罐底里还有一些水。许伯笑了笑,并不起身,招招手,又指指陶罐,示意小狐狸过来饮水。小狐狸犹豫着不敢靠近。领头的山羊,盯着那只陶罐,向许伯挨近。几只绵羊也蠢蠢欲动。许伯瞪了一眼羊群,山羊挪回去,羊群复归平静。许伯将陶罐斜枕在一块石板上,起身赶着羊群退到一块很远的地方。小狐狸走近陶罐,看了看牧羊人。牧羊人站在羊群中间微笑着。小狐狸迅速地喝完陶罐里的水,又扫了牧羊人一眼,便消失在沟岔的灌木丛里。
第二天歇晌,许伯依旧在高大的老椿树下打着鼾声。小狐狸又出现了,它依旧不敢冒然地靠近那只陶罐。善良的牧羊人已将昨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。干渴使小狐狸不得不一步一步地向椿树下靠近。羊群里又响起了咩咩声。牧羊人醒了,他瞧见了那只弱小的狐狸在不远处战战兢兢地望着他。牧羊人将陶罐倾斜着放在地上,又赶着羊群退到了远处,小狐狸赶过去,顾不得看牧羊人一眼低头便喝。喝饱了抬头静静地望了牧羊人好一会儿,然后扭身消失在沟岔里。牧羊人和羊群复归原位,椿树下又响起了鼾声。
第三天的情形稍稍有了变化,牧羊人惦记着小狐狸。吃完午餐,他把陶罐倾斜着放到不远处的红石板上,看都不看四周一眼,便入睡了。小狐狸准时出现,喝完水又悄声匿迹。
以后的几天里天天如此。
干旱依然在持续。月明岗的绿色似乎被羊群啃得越来越稀薄了,羊群越来越吃不饱了。前晌,牧羊人赶着羊群跑了大半个月明岗。过晌午了,才回到每天休息的老椿树下。还没吃完简单的午餐,小狐狸就迫不及待地向那只陶罐一点一点的靠近。牧羊人一抬头望见了可怜的小狐狸,他似乎刚刚想起一件什么事来,从挎包里掏出一只黑色的小陶碗,从陶罐里倒入水,招招手,示意小狐狸过来喝。也许是口渴的厉害,也许是感觉到牧羊人是可以依赖的,小狐狸慢慢地走到了牧羊人的身旁,低头喝起小碗里的水。喝完了,牧羊人又给它倒了一碗,小狐狸毫不客气地喝下了一半多,牧羊人将手里的菜团子掰了一块伸向小狐狸,小狐狸很有滋味的吃着,偶尔停顿一下望一望和善的牧羊人。午餐完毕,牧羊人将小狐狸喝剩的水倒回陶罐。小狐狸想转身离去,牧羊人拍了拍地下,微笑着说:“歇会儿吧,小家伙儿。”小狐狸似乎听懂了牧羊人的话,蹲在了地上。羊群中响起了咩咩声,小狐狸似乎习惯了,不再惊慌。
许伯和小狐狸日渐亲密。许伯常呼小狐狸谷穗儿。毛色相付,瘦弱,确象一绺谷穗儿。谷穗儿似乎也挺喜欢这个名字,每每许伯呼喊,便很兴奋的样子,目光流转,摇尾雀跃。
六月里,天下了一场透雨。月明岗在充足的雨水的滋润下,一夜间恢复了生机。树长了,草绿了,泉水叮咚了,蜂舞蝶浪了。干瘦的牧羊人身体里似乎也注入了活力,脚步轻快,偶尔也甩几声响鞭,哼几曲乡间小调。谷穗儿也长大了许多。许伯的羊群飘到哪里,它总是或前或后捉迷藏似的,一会儿东边露出头来,一会儿西边露出头,欢快异常。谷穗儿已不再靠许伯的水罐生存了。但晌午时分,它依旧如约而来。许伯也依旧给它倒上一小碗水。谷穗儿不喝,前爪捧起来倒回陶罐,躺卧在牧羊人膝下,眼神温顺。每每此时许伯就想起了他早夭的宝儿。牧羊人的眼角湿润起来,不觉伸出长茧的粗糙的手掌抚摩着谷穗儿,“我还不知道你住哪儿呢?”,谷穗儿一骨碌爬起来,看了看正忙着反刍的羊群,“羊群不跑,歇晌呢。走,看看你的家,第一天就看出你是个没娘的孩子。”谷穗领着牧羊人向沟底深处走去。他们在一株大杨树下停下来。树后是高高的土崖,土崖上长满了密密的酸枣丛。倏忽,谷穗不见了。“好地方,这个家安全隐秘,”牧羊人说“不用我操心了。行了,我去打一会儿盹,你就在你家里胡噜一觉吧。”牧羊人转身回走,还没到椿树下就看见谷穗已躺在那里,嘴和眼角一副笑模样,很调皮的样子。
“ 宝儿,真像我的宝儿。”许伯看着谷穗儿又想起了自己的宝儿。
宝儿是许伯唯一的儿子。八岁时,宝儿在门前的河边玩耍,淹死了。宝儿娘过度悲伤,疯了。她整天抱着一个枕头,目光呆滞,口里喃喃地念叨“宝儿,宝儿”四处游荡。许伯为了给宝儿娘治病卖完田地卖房屋,还欠了一屁股债,可宝儿娘的病还是没有治好。后来,宝儿娘失踪了。许伯找遍了远远近近的村子,还是没找到。没了土地和房屋,许伯就给大户人家当起了长工。壮年时,给人家在田地里收获播种,老了就赶着羊群放牧。许伯靠着椿树坐下来,慈爱的抚摸着谷穗儿。“谷穗儿,从今天起,咱换个名字,我叫你‘宝儿‘吧,好不好?”,谷穗儿跃上了许伯的膝盖,趴在老人的怀里,眼神温顺,真是惹人爱怜。它似乎更喜欢“宝儿”这个名字。也许它感觉到许伯唤他宝儿的时候那眼神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慈爱。
秋天来临时,田里的庄稼成熟了。人们在远远的山坡上收获。许伯依旧赶着他的羊群,云一样飘来飘去。宝儿像是许伯的影子跟着羊群飘,连吃草的羊群也接纳了它,领头的垂着长胡子的山羊走着走着看不见宝儿了,便要停下来四处寻找,直到看见宝儿从隐身的草木从中跑出来,它才带头继续向前走。宝儿是聪明的,它知道哪里的草丛中有野鸡、野鸭的蛋,哪儿的荒地里有野生的酸甜的瓜果,它也知道哪块岩石下盘卧着有毒的蛇……许伯有宝儿的陪伴,重新找到了他丢失多年的快乐。傍晚的时候,许伯都要把宝儿送到它的家门口。许伯的挎包里每天都有好吃的瓜果,还有回家要煮熟了吃的野鸭蛋。
又是晌午了。许伯在山腰间的一株橡树下开始吃午饭了,宝儿依偎着他,像是他年幼乖巧的孩子。四野里的庄稼渐渐的收割完了,土地开始空旷起来。天也在渐渐的转凉。起风了,许伯披在身上的破旧的夹衣落在地上。许伯捡起来瞧了瞧后背上裂开的口子,叹了一口气——要熬到腊月里才会有来年的新衣服和工钱。许伯又想起他疯了的妻子和夭折的儿子,眼里迷迷蒙蒙的,像是起雾了。
山岗上飘过来苍凉的民歌:
远远的青山哦脚下的坡,
想起了我的婆娘哦我泪流成河。
你在那边哦听不见我唱歌,
我在这边哦不知道你咋过生活……
远处的梯田里一户人家在割豆子,父子二人割到了田地的中央,衣衫搁在地头的木排车上。
宝儿不见了。许伯想看看它跑到哪儿去了,却望见宝儿叼着一件衣衫跑回来。
许伯看着宝儿,眼睛里老泪盈盈。
“宝儿,咱可不干这种事儿,不是咱的东西咱不能要,更不能偷。”宝儿眼望着许伯似乎听不明白他的话。
“偷人家的东西可不好,给人送回去吧。”许伯指了指衣服,又指了指远处割豆子的父子俩。
谷穗明白了,叼起衣服跑下岗去。
“宝儿,真是我的宝儿啊。”许伯呢喃着,泪流满面。
秋深了,草木摇落,白露为霜,四野里空空荡荡。
一天傍晚,许伯赶着羊群从月明岗下的沟岔里往回走。
高高的枯草覆盖了沟底。
好像起风了,许伯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。
跑在前面的宝儿尖叫了一声,退回到许伯的脚下。
沟叉里枯黄的草木在风中摇晃。
许伯看看四周并无异样。
宝儿咬了咬许伯的裤腿,眼神向沟岸上抛。
许伯明白宝儿是让自己把羊群赶上沟。
莫不是前面潜伏着饥饿的狼群?秋冬时节,饥饿的狼群是经常下山觅食的。
许伯赶着羊群向沟岸上走,宝儿在羊群后面机警地观望。
三只狼的脑袋从远远的衰草丛中探出来。继而,箭一样奔过来。羊群象是触电一样,窜上了沟岸。
许伯在沟岸上看的很清楚。
他右手用力地甩了一下手中的鞭子,鞭花在空中象爆竹一样炸响;左手挥舞着像是在指挥着岸上的人群,“快,打狼呀!”
三匹狼猛地怔住了,站在沟底,昂着头盯着许伯不敢向上冲。
宝儿从沟岸上跑下来,沿着沟底向远远的月明岗跑去。
它在引开狼群。
三匹狼箭一样射向宝儿……
许伯和他的羊群安全的回家了。
第二天,许伯早早地赶着羊群走向月明岗。他的肩上扛着一把土制的双筒***。许伯把羊群赶得飞快,不像是在放牧,像是在行军。许伯在寻找他的宝儿。他觉得他聪明善良的宝儿不会被凶恶的狼吃掉。天晌午了。许伯赶着他的羊群走遍了月明岗,可哪儿也没有宝儿的影子。许伯在沟岔里的那老株椿树下坐下来,这是他第一次遇见宝儿的地方。他开始吃午餐。午餐吃完了,依旧没有宝儿的身影。
后半晌,许伯走得更快更远了,但依旧看不到宝儿的身影。
夕阳在慢慢的坠落。
该回家了,还是没有宝儿的影儿。
许伯又一次来到那株老椿树下,他希望奇迹发生。他希望看到他的宝儿正站在树下调皮的望着他……
天渐渐的黑了,还是没有宝儿的影儿。
许伯知道他的宝儿再也回不来了。回不来了。
砰,一声清脆的枪声在沟岔里响起来。
许伯不是为宝儿送行,他让自己走上了追赶宝儿的路程。
许伯看见在遥远的天国,在蓝蓝的溪水边有一处向阳的房子,他的妻子和他可爱的宝儿在门前欢迎他,一只像谷穗儿黄那样颜色的小狐狸在他们身后摇着尾巴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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